番外:
荆棘(红玫瑰)
视线有点晃,晕得厉害。睁开眼睛时,阿斯兰一时间有点分不清,是头顶上这盏鹅黄色的灯在晃,还是自己的大脑也随之产生了重影。
可能因为镇痛的作用,他的意识不是很清晰,但是之前获得了足够的睡眠,加上环境的改变,周遭突然黯淡下来,阿斯兰却一下子没法重新落回昏睡中。
他半闭着眼睛,缓慢的调整呼吸,感受着意识极为不适的徘徊在摇摆和晕眩之间。军校适应性训练时,第一次坐进模拟舱也没这样难受过。
传来说话的声音。
乌蒙蒙的屋顶上全是霉斑,木头的缝隙间有灰尘一样的东西细碎的掉落下来,因着楼上吵吵闹闹的动静。阿斯兰并不知道他所在的这间屋子是地下室,潮湿和霉菌因此而来,楼上则是为了掩饰安全屋而存在的棋牌室,下午开始就很热闹,人头攒动,进入宵禁后会突然变安静。
剃着平头的医生从包里掏出一卷东西,在床边的小桌几上展开,露出整齐码放的手术器械。他动作熟练,这让迪亚哥稍微放下心来,但是比起ZAFT野战医院的手术医师,被请来的这个当地人怎么看都像是三流诊所里挂了个行医执照的那种。
他打开一瓶酒精,换上喷头然后给一件件透着寒光的金属消毒。
“镇痛用的什么?”他问迪亚哥。
“吗啡,两个小时前打的。”迪亚哥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朝着声音的方位,阿斯兰想要转过头,但是身体不听使唤。
迪亚哥又说了些关于剂量和他受伤情况的内容,句式工整,一听就是背出来的。阿斯兰疲惫的合着眼睛,试图理解那些词汇,这让恍惚的感觉加重了。
“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清过创?”医生一边问一边给阿斯兰测了体温,39.7,他烧得滚烫的额头对这个数字提供了很好的佐证。医生看了眼显示就把体温计丢回工具包里。“叫什么名字?”问迪亚哥。
过了两秒钟,阿斯兰听见迪亚哥念出一个陌生的单词。“阿历克斯。”
“那么,”声音从阿斯兰上方传来,属于从医者特有的那种非常职业化的语气,“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阿历克斯?听见的话眨一下眼睛。”
虽然不知道阿历克斯是谁,但是阿斯兰感到这个人似乎正在对着自己说话。他想眨眼,眼睑只是疲惫的颤动了一下。
医生看了眼墙上的钟,说,“接下来我会给你清创。手术后到现在都没换过药可能伤口里有感染,而且很严重,所以你才会烧得这么厉害。”
思维虚弱又混乱,医生还说了什么,阿斯兰没再费劲听了。他感到有重量落上肩头的伤处,疼痛令他瑟缩了一下。
“马上要宵禁了。没问题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
他转过头,对迪亚哥说,“你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不上麻醉吗?”迪亚哥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犹豫。
“我们没有麻醉师,”医生一边说,一边从药箱里拿出几支小管,“打过吗啡了,也有止痛剂,其他的咬咬牙就撑过去了。”许是见多了战争的惨烈,阿斯兰的情况在他看来不值得担心。
医生继续说了些什么,突然一束白茫茫的灯光落了下来,是非常强烈的光源,像是照射在深夜的海面上的强探照光束……阿斯兰撑开眼皮,他正面对着一盏拉伸式的台灯,但是对于台灯而言这个亮度又太过了。强光模糊了空间,仿佛把他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关联也滤去了。
眼皮上的脉络化作一道道通透的影子。无可循形的感觉令人不适。
迪亚哥贴着床边跪下,他弯起手肘,平稳的压上阿斯兰左侧肩膀,借力将整个上身的重量都移了上去,又用膝盖支着身体小心的挪了挪。淡金色的脑袋凑在阿斯兰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着,“抱歉,阿斯兰。”
蓝头发的伤员觉得自己应该是“唔”了一声作为回应,但实际上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他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绷带被剪开,敷料也被拿走后,尖头剪沿着缝合线剪动的触感让阿斯兰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伤口被打开接触到流动的空气时产生了某种怪异的感官,一片扁平状的金属片探了进来……即使之前注射过镇痛,到现在这个时候痛觉也没有完全消失,那片金属刚刚触及皮下组织,丰富的神经群就开始发难。一时间,阿斯兰的呼吸骤然急促,尖锐而鲜明的疼痛卷至心脏,令他难以接续。
“……”他发出没有声音的呻吟。这样的疼痛姑且还能忍受,尤其当迪亚哥的手绕过他脑后,宽厚粗糙的手掌沿着阿斯兰的脸廓贴上眼睛外侧,手指并排竖起,遮住他的视线。覆满薄茧的掌心缓缓施力,带着阿斯兰的脸转向背离创口的一侧。
额头被轻轻蹭了一下,“别看,”他说。
从这时开始迪亚哥就没再叫过他的名字了。“阿斯兰”这三个字在敌占区的风险还是太大,谁也保不准这个找来的医生和他的小助手是否和亲ZAFT武装派一样可信,就算是当地来接应的那些人,迪亚哥他们也没敢表明阿斯兰的真正身份,只知道他们是逃出来的,急于回到ZAFT。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还会有不少。
创口被逐层打开,露出内里的皮下组织,鲜红色的筋脉和肌腱也露了出来。因为感染产生的淡色的液体因着缝合线的断裂开始溢出,最初只是一缕细线,随着医生的动作很快变成小股的温流,越过身侧落入阿斯兰身下的铺垫中。鲜红色的肌肉下能看见白色的骨骼时,迪亚哥别开了视线。他看不了这样的景象,即使是前线实战部队的军人,对于这些,MS机师的耐受度总是比野战军要差点。
阿斯兰的意识沉重而模糊,又一把扁平的手术钩探进来拉住浅层组织,往四周展开并加以固定的时候,他也只是发出浅浅的呻吟。痛感绵延不断的漫过身体,他颈侧的筋脉贴在迪亚哥的手掌下,紧绷得像是随时会断开,阿斯兰的眼神有些迷离,像是依旧弄不清自己所处的状况,甚至在听见脑袋里有什么崩开的声响时也没能反应过来,那其实是他狠力咬合牙齿造成的。
医生开始往伤口注入液体。“这种伤我只能简单处理一下,你们还是要尽快带他去正规治疗。”
冲洗的水流带出淤积在创口深处坏死的组织细胞,渐渐恢复了清澈的浅红色。阿斯兰的呼吸略微舒缓下来。“迪亚哥……”他突然喃喃道,头微微侧往左边,碧绿色的眼瞳失神的寻找着位于自己侧面的那张熟悉的脸孔。
“我在。”比他年长不了多少的同伴回应道,声音平静清亮,阿斯兰感到手背被轻轻捏了一下。“……你……怎么……”他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只是虚弱的撑着,意识一片混沌,仅仅是维持睁开眼睛的动作就已经疲惫不堪,他想顺从本能重新滑入那片幽暗的虚无,可是这样的话迪亚哥那张不甚清晰的脸庞也会消失。身体起起伏伏的疼痛下,留给他的选择并不多,迪亚哥的存在是此刻在重伤和药物的作用下他唯一能够感知的真实。
“会有点疼,忍住了。”医生语调淡漠,他没有看阿斯兰,倒是朝迪亚哥使了个眼神。
于是后者调整了身体的姿势。依旧用手肘压按着阿斯兰的肩膀,他本来可以坐在床边直接用膝盖着力的,但是迪亚哥不想那样做,这让他不得不有点别扭的拐过胳膊,展开左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的弧度卡进阿斯兰微微开启的牙齿中间。然后点了点头。
药剂淋进去的时候迪亚哥左手的虎口处嵌进一阵沉重的钝痛,他皱了皱眉,固执的把手掌往里面又送了些。
尽管之前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医生的动作还是令阿斯兰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并没能昏厥过去的事实。——这真是奇怪的景象,迪亚哥荒诞的想着,明明鲜血正通过连接他静脉的导管进入身体,却同时又从另一侧的创口里涌了出来。
错位的肌腱被缝合时阿斯兰的胸膛深深陷了下去,他嘶吼着破碎的音节,瞳仁大张,浑身的肌肉剧烈的震颤着……止痛剂被拧开洒进伤口,短暂麻痹了痛感,给他留下喘息的空间。医生动作迅速的弄着什么,迪亚哥没有勇气去看,他把阿斯兰禁锢在自己的臂膀形成的环抱里,用力把他的视线维持在背离伤口的一侧,落在肩头的力量令阿斯兰的挣动尽数化为了乌有。在弥散开的血的鲜味里,蓝发的年轻人渐渐放弃了对痛楚的反抗,他虚弱的轻喘着,苍白的呜咽从柔软的喉管深处漫出。他被困在迪亚哥坚定的怀抱里,意识在痛感中愈发模糊,混乱的感官下,那道始终紧紧摁压在他身上的力度反而带来了一丝安心,令他做不到从这一切中抽身而去。金发的同伴用指腹抚摸他布满薄汗的额头,安抚他绝望的神志,阿斯兰不得不被动的忍受着,在迪亚哥的怀抱和自己鲜血的气味中感知每一下深入血肉的动作。
阿斯兰的头发很软,迪亚哥不合时宜的想着,从来不知道他满脑袋棱角分明的头发其实却是这样的柔软,发丝很细,因为最近缺乏清洁结成了一缕一缕的,手指抚过总觉得不太真实。
有着对于王牌机师而言过于纤细面容的少年连呼吸也开始松弛,他肌肉的紧张在消失,仅仅是维系摄入氧气这个功能就耗尽了身体剩余的力气。他不再能从主观上予以反应,只是浅浅的吸入空气,不知道这种煎熬还将持续多久。
“你做得很好,阿历克斯。”听见有人这么说,是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声音。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腿上的烧伤被打开时,疼痛反而大幅减轻了,与此同时,禁锢在身体上的重量也松开了。这让阿斯兰彻底失去了力气。
我不会离开的,我就在这里。
那个声音反反复复的在耳边述说,像烈日下遍布水草的荒泽,潮湿又干枯。白色的强光持续着漂白视线,令阿斯兰难以接续的意识裹挟于介于幻境和真实之间暧昧的地带,因而并未注意到迪亚哥的说话却是在回应自己之前的请求。
别走……他蠕动着嘴唇,发出连自身都不确定的音节。别留下我。
END
2021.7.12.
备注:
梗来自老早以前后来忘记的“阿历克斯”这个名字,想着也许是什么时候不当心进入阿斯兰的潜意识的,后来取名字就随口那么叫了。阿斯兰清醒时自我压抑得厉害。很迷他顺从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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