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作者:Machi
9. Athrun Zala
蓝色、绿色,红色。
先是一朵,然后两朵、三朵、四朵……越来越多的信号弹冉冉升起,宛若三色花瓣在荒原绽放,安静平缓的填满了寂寥的宇宙。
阿斯兰攀住操控杆的手指没有松开。他舒出一口气,缓缓调节呼吸。
C.E.74年12月2日,阿斯兰·萨拉十九岁。他人生中的第二场战争正在划下句点。
归航的时候特意绕了道,Infinite Justice高达降落在资源卫星上,朝真和露娜放下手掌。真一个劲儿的在问雷怎么样了Destiny高达又怎么办,声音里全是哭腔。
会有后勤部队来回收的,已经结束了,别再担心这些了。阿斯兰说,跳过了关于雷的部分。
突然不耐烦起来,胸口燥热。
又一场战争结束了。
回到永恒号上,刚出舱门阿斯兰就被真一头撞进怀里。红眼睛的年轻机师抱住他哭了起来,露娜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看着,真的面罩里飘满了眼泪,接触式通讯线路里全是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声音。战争突然的终止冲垮了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的闸门,真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抽动着,他支支吾吾的说着什么,阿斯兰愣是没听懂。
好了好了……他轻轻拍着真的后背,没事了,都结束了。
他们的头盔卡在一起,这让阿斯兰看不见真的脸。他索性把头转向另外一侧,闭上眼睛,好了,没事了,这样反复说着。
突然想起上一次战争结束的时候,自己好像也这样哭过……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从Junius VII坠落开始,每一天阿斯兰都在忍受他生命中的第二场战争,五百多个日日夜夜中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抗拒和忍耐中度过。他的煎熬来自战争本身,来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对前路的迷茫和失落,急于寻找的东西比他到目前为止所有已经失去的东西更令人不解。直到现在阿斯兰仍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在这样的过程中,目睹战争又一次结束却让他有种置身局外的心情,仿佛这并不是自己一直以来为之奋斗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和平的彼岸。心情平静得像在旁观一场和自己毫无瓜葛的、别人的战争。
又一次的和平。
阿斯兰揉着因为长时间持续紧张而酸痛不已的肩部肌肉,有什么浅浅的漫上心间……透过面罩他看着格纳库里兴高采烈的士兵们,脸上写满了笑容和喧嚣,就像是隔着堵透明的墙壁看着上一场战争结束时世界的模样一样。
那是多么脆弱,又多么短暂的希望啊。
真还埋在他胸口哭着,阿斯兰的眼睛早已不在他的身上。他注意到露娜不知所措的等在一旁,不由叹了口气。——美玲也在这艘船上,过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他告诉露娜。也不知道在这之前她是否已经得知了妹妹的消息。
然后露娜也哭了起来。
战争的结束比开端更令人无所适从,他们在生死之间挣扎着走过的那许许多多的苦涩和悔恨,被这突如其来的休战带丢了前进的方向。于是开始分不清自己的迷途究竟始于燃烧着战火的岁月,还是经历着这一切的自身已然改变,再也回不去战争未始前的模样。
和平到来了,大多数人还没准备好迎接它。
甚至在一段时间之后,身在奥布的卡嘉莉打来视频电话询问他是否愿意以奥布特使的身份出席PLANT新一届政府的就职仪式时,阿斯兰也只是微微敛起眉梢。
距离上次分别不过小半年,女孩略带稚气的面容没什么改变,说话的架势却已然有领袖的风范了。
“拉克丝将作为代理议长主持最高评议会,就职典礼也邀请了奥布的代表参加。阿斯兰,能请你去吗?”
为什么?阿斯兰的第一反应是这个问题,但是他没有问出来。
基拉呢?他不来吗?他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问着,不希望对方察觉自己对这个请求本能的抵触。
“基拉会加入ZAFT,他和拉克丝一起回PLANT了,你知道的,他们俩总是心意相通。”卡嘉莉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落寞,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现在奥布的内阁里已经没有她过去亲近的人们了,而她唯一的亲人也将离开那座小岛,前往宇宙中和另一个人一起。——戒指和誓言,它们的意义不正应该如此吗?
对于“基拉加入ZAFT”这部分,连阿斯兰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摇头。
卡嘉莉显然是误解了。她的语气慌张起来,着急的解释道,“我不是一定要、如果你不想来也没关系。”
“我就在二区,卡嘉莉,需要的话我可以直接过去。日程有了记得发给我,”阿斯兰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着装有要求吗?”
“嗯,”被这样问了的女孩露出放心的表情,“国防军的制服,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她说话的时候阿斯兰一直温柔的注视着屏幕上的她,就像过去这几年里,自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一直这么做着的那样。他希望不论在什么时候她都可以放心的信赖于他,可是他也知道这种情况在日后会逐渐改变,不论于他还是卡嘉莉,他们的道路正在迈向新的方向。
由战争制定规则的时期已经划上句点,新的规则正蠢蠢欲动。——卡嘉莉啊,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这个请求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也许她从未考虑过向她这样建议的人为什么是拉克丝而不是和她更亲的基拉,或者她一直认为这两人是一样的,于她和奥布是同样的亲人及盟友关系。然而阿斯兰并没有评判的资格,因为曾经他也一样,不假思索的向对方突然提出过分的要求,完全不在乎是否会给对方的人生造成过大的乃至是逆向的负担。他请求卡嘉莉嫁给自己,并且自作主张的认定这是个惊喜;他坚持给她戴上店里买来的镶嵌了哈乌梅亚石头的订婚戒指,一心一意又愚蠢的以为这样就能给自己明确归来的方向。
他很快就失去了那个方向,因为卡嘉莉无法成为他的归所。但是这一次,阿斯兰愿意替她做这件事,因为感知到了未来的不定从而在心中轻卷起薄薄的不安,让阿斯兰想要完成她的请求。
“好的。”他说。
通讯那头卡嘉莉终于笑起来,和曾经的他一样,因为感到被全心全意的承诺了而充满信心。
在阿斯兰不算长的人生里,他已经经历了两场战争,目睹双亲和无数的同胞在他眼前死去,他苟活下来的身躯上布满伤痕,而当这一切终于过去,拉克丝即将成为评议会的代理议长而旧克莱茵派议员们将再次回归政坛,这一次,他想,也许自己不该急于做任何决定。
他将需要一些时间。
——
迪亚哥的表情很好的说明了许多事,比如阿斯兰身上的奥布军服在一堆PLANT人员中格外刺眼,但是当基拉和拉克丝加快脚步跑向彼此并紧紧拥抱在一起时,众人的反应又变成了另一种。没过多久,聚焦的目光重新被投回穿着奥布军服的阿斯兰身上。
靛蓝色头发的青年只是浅浅的微笑。否则他们还指望他能摆出怎样的表情呢。
在场的都是拉克丝的亲信,有知晓情况的,也有并不清楚仅仅是因为支持西格尔·克莱茵而被邀请来的。拉克丝拉着基拉的手,语态端庄的介绍道,“诸君,这位是基拉·大和,是我信赖之人,也是我心仪之人。”
阿斯兰看见迪亚哥越过人群给他空投了一个不带任何调侃意味的笑容。他抿起嘴唇,眼底划过不属于睫毛落下的阴影。
往就职典礼内场去的路上,迪亚哥挨到阿斯兰身边一起走着。真及时退开了几步,避免和他靠得太近。
阿斯兰突然想起来那天见到他半边脸都肿起来的样子。
你找过他,还打了他?他凑近迪亚哥,压低了声音。这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问句,但是一开始真来找他的时候阿斯兰的确是诧异极了。
我本想杀了他的。迪亚哥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他表情淡漠,然而堇色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让阿斯兰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竟无言以对。
离典礼开始还有些时间,外厅候场时,迪亚哥拍了一下阿斯兰的肩膀。“有话和你说。”
迪亚哥走在前面,他那身灰黑色的指挥官服阿斯兰看着还不太习惯,他觉得迪亚哥看自己穿奥布军服可能更不习惯。至于其他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拉克丝拉了别人的手,更多还是在于他身上的这件衣服。反倒阿斯兰自己对奥布军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他不可能也不会再回去ZAFT了,混乱的战局中得到力量做出的交换,便是这套佩了二佐军衔的奥布国防军制服。
不管怎么说,对于迪亚哥连升三级的事,阿斯兰始终是欣慰的。——如果不是因为上一次战争末期三舰同盟的经历,他的晋升应该会更早些。
这时候能避开人群的似乎也只有盥洗室了。迪亚哥前脚进去环视了一圈,没有人,他难得有些急躁,不放心的挨个儿敲过去隔间的门,看里面有没有人,像是准备发现了谁就要把他赶出去一样。总算是一个人都没有。这让他终于放心的把盥洗室的门关上又反锁了一圈。做完了这些,迪亚哥走到阿斯兰身边,他抿起嘴,看着阿斯兰微微抬起的有些疑惑的深邃的眼瞳,眉毛与其说是皱起来不如说是缠在了一起,无奈极了。——阿斯兰以为自己会被拉过去亲吻,毕竟之前在宇宙遇上的时候,得知他还活着,返航时迪亚哥直接没回伏尔泰而是跟着阿斯兰去了永恒号,进入到有氧空间里刚摘下战斗头盔迪亚哥就吻住了他。顺应他的动作,阿斯兰抬高下颌回应了那火热的吻。旁边两个ZAFT兵喝饮料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但是这次没有。
迪亚哥有点无力的瞅着他身上那件蓝白色的大开领军服,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
“你还真把这个穿到评议会来了……有可能……现在找个什么理由你临时离开吗?”
“那样的话奥布就没有代表了。应该不行。”阿斯兰苦笑起来。
含混的说法,让他意识到对方正在越过长期以来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线。——他们的相处无关势力,和立场也没有瓜葛,不涉及在某些特定时刻根据自身情况做出的决定和去向,仅仅是那样纯粹的一种存在于战火中彼此之间的慰藉。迪亚哥从不过问阿斯兰的选择,不会质疑他的决定是否正确或是具备正当性,正如阿斯兰也不会表现出对迪亚哥的依恋。事实上他曾经稍微给出过暗示,虽然不是故意为之,但结果就是迪亚哥陪他一起登上了三舰同盟,并为此在战后付出了代价。
岁月中跌打滚爬的相处于是渐渐的铸造出步步为营的边界感,如同成年人的关系里,不请自来的刨根问底和自以为是的关心同样不受欢迎,与其说不希望被敷衍,实则是因为早已经明白,在时代的洪流中没有谁有资格对他人提出要求。不利于任何关系的构筑。
而他只能苦笑。“现在说这个也晚了吧,我又不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
“而且我已经……”他顿了一下,真正要说出口的时候才发觉比想象中难得多。“我不会再回ZAFT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是在发现奥布没有再派除了他以外其他代表来的时候,只有阿斯兰一个人以那个国家军人的身份参加今天的场合,在他身上,奥布二佐的军服显得格外刺眼。这主意不知道是卡嘉莉还是拉克丝的,干净利落,选择了这样的场合连一点点的后路都没给他留。——这几天阿斯兰脑袋里的疑云越积越重,他尽量避免用不堪的猜忌去揣测一直以来出生入死的亲友们,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牵挂,但是鉴于他回到Aprilius已经有一个多月,打算长期于此居住的想法也只是告诉过一同回来PLANT的基拉和拉克丝,现在发生的事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过于巧合了:拉克丝宣布她和基拉的关系,基拉加入ZAFT,以及卡嘉莉邀请他担任奥布特使的时间点。
“这么决定不会给自己添麻烦吗?”迪亚哥最后尝试着。
“……也不是第一次了,惯了就好。”
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阿斯兰走到水池边,接了些水揉在脸上,擦了擦眼睛。早上到现在已经折腾了几个小时,闭门会议和各种审视般投向他的目光,令人身心俱疲。
迪亚哥倚着大理石洗手台透过镜子看着他,强压住自己几乎就要叹气的心情。“这次可不一样,”他的声音沉沉的,暗示着危险,然后终究是没有了下文。迪亚哥在即将彻底越过边界前刹住了车,而他没有说出的话,阿斯兰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基拉救过他,卡嘉莉救过他,拉克丝也救过他,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么个算法但是如果把他们三个人的情份都加起来的话,阿斯兰就算陪上三条命都不够。迪兰达尔死后,阿斯兰的人生重新回到他自己手中,然而对于他们几个,尤其是卡嘉莉,心中总还是亏欠的。他麻烦过她那么多次。
突然想起那个死在弥赛亚的男人让阿斯兰莫名心悸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迪亚哥不明所以望向自己的眼睛。
某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汹涌而至。
这里是五楼,最高评议会政府大楼右侧的公用盥洗室,一模一样的格局布置让阿斯兰想起上一次他对着镜子整理仪容时,面前也是同样的宽幅半身镜。
一切似乎没有半点不同。一切也已经再不一样。
和思绪背道而驰的是身体的动作。阿斯兰站直然后侧过身,倒是很方便,这里只有他们俩,他的左手抚上迪亚哥的脸庞微微施力,迪亚哥顺从的低头,以一个完美的角度被他吻上。
只是一个礼节性的吻。迪亚哥也没有把它深入下去。
阿斯兰眼周没擦干的水珠沾在迪亚哥的睫毛上,他用手指抹了抹,含糊不清的说着,“你啊,这么几年了一点都没变。”
带着薄茧的指腹覆上阿斯兰的眉间,用了些力道按压着,像是要把他习惯了紧皱的表情给摁松开来一样。
“欢迎回来,阿斯兰。”
阿斯兰并没有认真听迪亚哥在说什么,他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往前靠去,直至额头抵上迪亚哥的手掌,温暖得令人伤感。
就职典礼现场各种闪光灯让人眼睛都睁不开,多国代表汇聚一堂,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熟稔的笑容,神采奕奕。记者们捕捉完美的画面,用以传递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PLANT迄今为止最年轻的议长,也是第二位姓克莱茵的议长,无论从哪点来看这场典礼都理应盛大。卡纳巴站在粉红色少女的身后持重的鼓着掌,间中她瞅了阿斯兰两眼,后者似乎并未注意。
他站在后排,看着闪光灯绽放如同宇宙中的花火,目眩程度有过之无不及。雷动的掌声中,代表们谈笑风生的话语似乎在耳边渐渐的飘远了,阿斯兰看着拉克丝庄重的发表就职演讲,基拉站在她身侧,像守卫真理和自由的骑士,——那种虚无的空白就是在这时击中了他,令他突然想起太平洋上的暴风雨里击穿了天空的雷鸣和电闪,那些干涸在火焰里的鲜血,他曾经质疑过的战斗的意义和所有这一切的合理性。
一点都没变吗……迪亚哥总是这样言简意骇。而他只是有些疲惫了,在做完该做的这些之后,也许他终于能得空想一想,那个叫阿斯兰·萨拉的自己,究竟想在这个混沌的现实中寻求自身怎样的定位。
从母亲温柔的为父亲系上领结,一家三口受邀赴宴的灯火时光,走到了现在只有他一人的世界。
反正父亲肯定早就对自己失望了吧。
——
那天之后迪亚哥就再没见过阿斯兰了,不止他,其他人也都一样。不放心打听了一圈,结果发现和他一样私下里悄悄打听的人还有不少,从奥布到PLANT,他甚至联系了米丽雅莉亚也问过基拉,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他们也在找他。
往积极的角度想,阿斯兰如果故意想把自己从这铺天盖地的媒体攻势下藏起来倒也不是难事,但是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总还是有点担心的。
希望别有什么事才好。
他那套奥布二佐的军服,典礼结束后好像就还回去了,这还是听米丽雅莉亚讲的。已经成为职业记者的女孩一脸不屑,身为奥布人,五大家族里她显然是支持阿斯哈家的。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个月,在他们都习惯了“不知道阿斯兰跑哪儿去了”的日常时,一天下班,在车站等车的迪亚哥手机响了一下。
收到了讯息。
/Aprilius有收现金的旅馆吗?/
没头没脑的内容,迪亚哥在盯着看了两秒钟之后,突然有种明亮的通透感。
他在脑袋里翻了翻,键入了一家小旅店的名字和地址。那是之前打仗时结识的哥们儿开的住宿。
/报我的名字,什么手续都不用。/
连现金也不用,他是这个意思,如果介意身份登记的话就更不需要了。
/谢谢。/过了一会儿,收到了回复,后面简单跟了个划杠和大写的A字母。
迪亚哥笑起来,把手机揣回兜里。
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他打开车门坐进去,确认了地址后车轮转动起来。这个季节Aprilius二区的暮色越来越晚了,日光在树丛间轻舞,树影摇曳,光栅沿着车窗更迭交错。
因为觉得晃眼迪亚哥抬头望向外面。
街对面的那排樱树前几天还缭绕在一片粉云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是郁郁葱葱,满眼新绿了。
END
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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